大概谁都知道,客套是一种礼仪,是人们在长期生活交往中,所约定俗成的一种律己敬人的程序方式。中国是有几千年文化传统的礼仪之邦,自古以来就十分讲究礼数,所谓“礼多人不怪”,起初肯定不是指礼物送得愈多愈好,而是指人际交往中多行些礼节,总不至于被人责怪。

然而,许多旧式礼仪非常繁复,三叩九拜没完没了。我估计古人相对比较空闲而没事干,所以喜欢在礼仪上反复折腾,既充实了生活也兼带一点点娱乐功能,于是乐此不疲。今人则不行,若仍完全按旧礼行事,客套来客套去,那肯定疲于应付,啥事也做不了。为此,旧礼总不断地被简化,不过,千百年简下来,似乎又精简过了头。有句成语叫“矫枉过正”,而我们对待传承下来的旧礼是不是有点“矫正过枉”了也未可知,以至于如今具有老派调调的绅士变得稀罕了,如果幸而遇上一位,哪怕只是客套,也会让人如沐春风。


人际交往若毫无客套,直来直去,必易刺痛刮伤,若太过客套也会彼此受累。所以客套的分寸拿捏相当关键,过犹不及。按时下流行语说,客套是一种成年人之间的社交游戏。既谓成年人,那么孩子按理不用客套,所以孔融七岁能让梨就显得非常了不起,被传成了千古佳话;既谓游戏,就有其相应的运行规则,大家尽量遵守就是。陈梦家早年曾受业于闻一多,他写新诗、研究古文字都曾受闻先生的影响。某次闻一多给陈梦家写信,开首客套亲热地称他“梦家吾弟”,不料彼时陈梦家可能年轻不太懂,回信居然也称“一多吾兄”,气得闻一多拍桌跺脚,专门把陈梦家找来训斥了一顿。

礼仪规矩是要熏陶传承的,年轻人不懂也很正常。我二十来岁时,跟着一老者去拜访上师大一位外国文学教授,辗转坐车来到桂林路的师大新村,思忖空着手去前辈家总不太妥,好在老者与教授乃数十年好友,他建议就买点饮料可矣。于是我花十元钱买了四听可口可乐易拉罐,那时这品牌刚刚进来,两元五角一罐,还比较新奇。我就这么拎着四罐可乐叩响了人家的门铃。

其实我对外国文学一窍不通,当天聊了啥也不记得了。只记得老先生个子颇高,举止谈吐都十分老派客套。说我是第一次来,还买了东西,故一定要留我们在他家吃午饭。此事我后来想起,真是万般的惭愧。老先生不仅是外国文学专家、《辞海》的编纂者之一,还能写旧诗,那天他将自己刻蜡纸油印装订的诗集送了我两本。我那时对能编写《辞海》的人仰慕得不得了,回家后特意翻看了那本1979年版的《辞海》,果然在“主要编写人员”中找到老先生的名字:朱延辉。

过去的文人,虽有的淡然,有的谨严,但差不多都有一套自我的礼仪规则待客。吴颐人老师上世纪七十年代去北京拜见故宫博物院的罗福颐先生,罗先生拖着病腿陪了他好几天,参观故宫,为他讲解,送别时知道年轻人没啥钱,还特意买了张返程火车票送他。刘一闻老师也曾告诉我,他年轻时拎着水果第一次去拜访山东名家魏启后先生,告辞时魏先生又是烟又是酒地拿出来送他,还执意要亲自送客下楼。一闻老师那时才三十来岁,非常惶恐,只得又扶老先生上楼;老先生不从,再次送他下楼;一闻不安,再陪先生回上去……如是者三,结果折腾得老先生眼泪都快流出来了。

老派的客套虽然能让人如沐春风,但也须顺应自然,恰到好处,否则“礼多人受累”倒也是常有的事。

我们圈子里的小金也是一位具有老派礼仪并十分客气的朋友,急公好义,凡事常为他人着想,圈子里有未确定的饭局她总要抢着买单。有一次我下午在外讲课,他们几位好友结伴来听,课后距晚餐尚有两小时间隙,于是便临时提议一旁茶座休息片刻,顺便也喝杯咖啡。此时,小金又争着上前买单了,执拗不过,只得随她。四五位好友,本来一人一杯也就可以了,但小金客套,为了大家方便续杯,偏要多买两杯备用。我苦劝多次无效,买都买了,自然也无法退还。结果,人手一杯喝得差不多正好,无人续杯。小金因家中有事先回,留下我们准备离座去饭店,但两杯咖啡原封未动,弃之可惜,也有负朋友一片诚意。只得由我携至饭店,说不定饭时还能喝一点。可是,饭食茶酒一来,谁还顾得上那两杯咖啡呢?待散席起身时,才想起还有这两杯呐,此时似更不忍心丢下它了,问座中亦无人接手,我想,反正晚上回家还要写点东西,就且当茶饮吧。

如此,只因朋友客套多买了两杯,却被我从茶座带到了饭店,又一路从饭店带回了家。结果为了不浪费,晚上咖啡喝完,文章倒没写几个字,而我却被闹得孤灯挑尽、长夜无眠!(管继平)